新華社北京6月5日電 題：足球青訓要避免的那些坑
新華社記者馬邦杰 周杰
編者按：這些年，中國足球人才凋零，青訓環(huán)節(jié)難脫其咎。但中國足球在青訓領域已經(jīng)開始發(fā)力，且初具規(guī)模，尤其在阿賈克斯、巴塞羅那等歐洲俱樂部介入之后。有對比才有差距，在歐洲青訓的先進理念的映照之下，蒙在中國足球青訓之上的迷霧逐漸散去，更多問題暴露出來。幸而，在中國足球蓬勃發(fā)展、勵志有為的時代，這些問題只要妥善處置，尚不足以阻礙中國足球的前進。只有發(fā)現(xiàn)問題才能解決問題，此為新華社此次調研用心所在。
上午九點半，五月底的南國陽光已很熱辣，富力足球學院周圍暗綠色的綿延群山蒙上了一層淡淡的白色水汽。上午的訓練課已經(jīng)結束，孩子們坐在場邊一邊收拾裝備，一邊嘰嘰喳喳地交談。球場上空回響著他們銀鈴般清脆的笑聲。
“一年半前，我們剛來的時候，這里有些沉悶。”富力足球學院青訓總監(jiān)埃德·恩赫爾克斯對記者說，“孩子們沒有創(chuàng)造力，不開朗，對自己的技術沒有信心，教練讓他們做什么，他們就做什么。”
13歲的哈力提收拾完畢，背著球包從記者眼前走過。這個新疆孩子4年前來到位于梅州大山深處的富力足球學院受訓。記者曾經(jīng)看過他以前的幾張照片，上面的他顯得委屈憂傷。
“以前，如果我們在訓練或比賽中失誤，教練會罵我們。我們很害怕。”他說，“現(xiàn)在的教練更多是鼓勵我們。我很喜歡這些荷蘭教練。我能說一點點英語，可以和他們交流?！?/p>
富力足球學院成立于2013年，起初與英國切爾西俱樂部合作，有四個切爾西俱樂部基金會的教練在這里工作；自去年起，開始和阿賈克斯俱樂部合作，以恩赫爾克斯為首的阿賈克斯教練團隊入駐足球學院。中國足球青訓從此擁有世界著名青訓品牌的阿賈克斯因素。目前在富力足球學院工作的阿賈克斯教練團隊共有7人。
恩赫爾克斯等人經(jīng)過一年多的零距離考察，發(fā)現(xiàn)中國足球青訓體系內(nèi)隱藏著的陷阱，正在清晰地浮現(xiàn)在他們面前。
被扼殺的創(chuàng)造力
在富力足球學院訓練場邊，記者問恩赫爾克斯：“這里有教練踢孩子嗎？”他回答說：“誰踢孩子，我就把他踢走?！?/p>
阿賈克斯教練團隊入駐之后，已有數(shù)名中方教練被解雇，因為他們經(jīng)常在訓練中責罵孩子，屢教不改。
阿賈克斯教練團隊中負責球探工作的拉爾夫·凱伯斯，因工作所需，經(jīng)常要去觀看一些廣東省內(nèi)草根級別的青少年賽事，看到了一些他在荷蘭從沒見過的場景。
“孩子一旦犯錯，教練就會對著他們怒氣沖沖地吼叫。我不懂中文，但從教練的身體語言來判斷，從他們的態(tài)度來看，他們非常生氣，孩子極其害怕?！彼f，“若你是個8歲的孩子，如果我那樣對你，會發(fā)生什么？你的自信心肯定會下降，肯定不敢發(fā)揮做動作，只能教練說什么就做什么?！?/p>
伴隨教練的聲聲斥責甚至辱罵，心懷恐懼的中國足球孩子變得循規(guī)蹈矩，創(chuàng)意全無。
一位中國足球的業(yè)內(nèi)專家曾告訴記者：中國球員普遍缺乏創(chuàng)造力，所以只能在賽場上充當腿和胳膊的角色，有創(chuàng)造力的外籍球員充當頭腦，二者相得益彰，因此廣州恒大等俱樂部在亞冠賽場上也能取得不錯成績。
我們很多球員當還是孩子時，他們的創(chuàng)造力就被教練的叱罵扼殺了。
富力足球學院一位中方教練告訴記者：“在中國青訓里，教練指責孩子是個普遍存在的問題，國外教練和校園足球都有這樣的問題?！?/p>
這位教練表示，現(xiàn)在中國從事青訓甚至校園足球的外國教練魚龍混雜，很多是“貼牌教練”，并非真正屬于國外某些大名鼎鼎的俱樂部。他們的訓練質量一樣堪憂。
到富力足球學院工作的阿賈克斯教練貨真價實。校長洪友強介紹，校方對他們身份和閱歷都進行過仔細的考察，確保不是貼牌教練。
恩赫爾克斯表示，他們要把阿賈克斯的青訓模式引入中國。他說：“創(chuàng)造力是個關鍵詞。根據(jù)我們的培訓理念，我們要培養(yǎng)有創(chuàng)造力的球員，培養(yǎng)那種能夠獨立思考、做出決定的球員。在比賽中，我們不可能一直告訴他們該這樣該那樣做，他們必須要根據(jù)場上形勢自己做決定?！?/p>
阿賈克斯教練從來對孩子充滿善意，不會斥責。他們總是循循善誘，不斷問一些啟發(fā)性的問題，引導孩子思考。“在孩子面前，我從來沒有消極情緒?！倍骱諣柨怂拐f，“我們尊重孩子，讓他們能夠享受比賽，必須如此，才能有好的結果。如果你老是為他們做決定，那么他們就會喪失自己做決定的能力。不要低估他們的能力，他們對足球了解很多，但也不要把他們當作成年人，要允許他們犯錯。”
恩赫爾克斯發(fā)現(xiàn)，他們無法一成不變地把阿賈克斯模式引入中國，除了文化差異等原因外，還有兩大技術障礙。
“我們必須要做出調整，首先這里球員的基本功比荷蘭球員差，我們要先教會他們?nèi)绾慰刂破で?。”恩赫爾克斯說，“其次，中國教練水平比預想的有較大差距。我們需要認真培訓他們。我們需要從最基本的地方做起?！?/p>
富力足球學院現(xiàn)有43個中方教練。他們正在接受正宗的阿賈克斯足球理念。為了盡快提高中方教練的水平，恩赫爾克斯要求足球學院把一個健身房改成了辦公室，所有荷蘭和中方教練混在一起辦公。
一位中方教練告訴記者：“荷蘭人誠實簡單，不繞彎子，從來都是直接指出你的問題。我們受益很大。我們很幸運能在這里學到這些。”
“阿賈克斯的理念以人為本，對孩子的成長很好，對于他們的創(chuàng)造力特別有幫助，給孩子自由發(fā)揮自己特長的空間。我過去也會指責孩子，現(xiàn)在有改變。我現(xiàn)在不怕孩子犯錯，犯錯之后會通過提問題的方式和他們耐心交流，讓他們通過思考認識到自己的問題。過去，我會直接告訴他們哪里錯了，他們對此沒有認真思考，下次還會犯錯。”這位教練說。
來富力足球學院之前，記者到?？诎腿_那足球學院采訪，向前巴薩青訓教練、現(xiàn)任巴塞羅那亞太區(qū)主管托尼·馬約爾請教如何培養(yǎng)少年球員的創(chuàng)造力。
馬約爾認為，教練必須要不怕孩子犯錯，確保孩子能快樂地踢球。他說：“要讓他們無拘無束地比賽，那樣才能挖掘出他們的創(chuàng)造力。要確保他們有充分的自由，充分的自我，不怕犯錯。犯錯是他們提高自我的機會。”
但在足校內(nèi)，除了訓練還有文化課的學習。記者問恩赫爾克斯，如果孩子在課堂接受循規(guī)蹈矩的灌輸式教育，是不是也會影響他們的創(chuàng)造力呢？他說：“我們意識到這個問題了。正常的文化教育和足球訓練是一體的。洪校長正在努力改變這點?！?/p>
洪友強說：“中國孩子創(chuàng)造力不足，老外看到問題的重點了，這是個內(nèi)核性問題。我們的傳統(tǒng)教育模式的確會影響孩子的創(chuàng)造力，但改變比較難，只能慢慢來，欲速則不達?！?/p>
被扼殺的機會
無論阿賈克斯教練團隊還是富力足球學院校長洪友強，都棘手于當?shù)貜碗s的足球生態(tài)關系。
阿賈克斯教練團隊中負責球探工作的凱伯斯很多時間要在廣東省內(nèi)四處奔波，搜尋挖掘足球苗子，和各色人等打交道，遠比在荷蘭工作辛苦。
阿賈克斯在荷蘭有50個草根俱樂部作為合作伙伴，后者一旦發(fā)現(xiàn)好苗子，就會送到阿賈克斯試訓?！霸诤商m，大家都以能去阿賈克斯試訓為榮?！眲P伯斯說。
但在中國足球界，他們面對的是截然不同的局面。
“拉爾夫（凱伯斯）周六再次要去見一個非常出色的球員，我們想把他拉到我們這里訓練?！倍骱諣柨怂拐f，“但這個過程會非常漫長。在荷蘭，我們只用和孩子父母談就可以了。在這里，你還需要和原培訓機構、經(jīng)紀人、教練等人交談，大多是為了利益。他們更多考慮的是自己的得失，而缺乏對孩子未來的規(guī)劃?！?/p>
一年多來，凱伯斯在廣東四處考察，贊嘆于中國足球苗子之多，也哀嘆于他們上升通道之曲折多變。
“我在這里看到了非常有天賦的球員，特別是那些8、9歲的孩子。”他說，“體育天才到處都有，尤其在中國，人口眾多，因而出現(xiàn)優(yōu)秀球員的概率也比我們荷蘭高。但區(qū)別在于，這里的好苗子都被一些當?shù)貦C構、教練和經(jīng)紀人控制。很多時候，我們需要找他們交談。他們總是暗示有哪些利益交換，這很奇怪。我們不習慣這個?！?/p>
“我們必須要和各方建立關系，關系在中國太重要了，你要知道找誰去談。要弄明白這些，非常耗時耗力。”說到這里，凱伯斯眉頭緊皺，不勝其煩。
很多孩子，因為某些條件沒談妥，錯過了來接受阿賈克斯教練培訓的機會?；蛟S，在很多人看來，自己眼前的利益遠比孩子的未來更重要。
“這里和歐洲截然不同，這些現(xiàn)象不利于足球人才的培養(yǎng)?！倍骱諣柨怂拐f。
富力足球學院也在嘗試尋找解決辦法。洪友強介紹，富力足球學院所在的梅州市，被稱為中國的足球之鄉(xiāng)，足球生態(tài)環(huán)境要比其他地區(qū)好很多，可以讓足球變得更純粹，這也是富力足球學院選址在此的原因。
富力足球學院去年出臺了一個政策，與廣東省16家青訓機構建立了合作關系。
“他們輸送苗子給我，我分階段給他們補償?！焙橛褟娬f，“如果他們送來的孩子將來能進富力俱樂部一線隊，他們差不多可以拿到一百萬。他們積極性很高，今年輸送到我這里來試訓的孩子立刻增多了?！?/p>
據(jù)洪友強介紹，富力足球學院現(xiàn)有350名學生，多數(shù)都是免費球員，有小部分是繳費進來的學生。有些繳費生是通過關系進來的，雖然有些暫時還未展現(xiàn)出足球天賦。
“那些免費生需要經(jīng)過荷蘭教練的考核，我說了都不算。”洪友強說。
洪友強毫不諱言，因為在校學生比賽多，訓練強度大，學習肯定會受影響，富力足球學院文化課因此要滯后于普通學校?！耙囵B(yǎng)有重點大學水平的足球運動員，這太難了。最難的是學習時間實在無法保障?！彼f。
富力足球學院的學生基本面臨兩條道路選擇：成為職業(yè)球員；成為大學特招生。這都需要一些足球天賦。很多繳費生兩條路都走不通。
“當孩子上初一，我們就開始和家長溝通，那些兩條路都走不了的孩子，我們就說服家長把他們轉到別的學校去。”洪友強說，“必須要對孩子的未來負責，否則，會很麻煩的。我們從初一開始，就逐步減少繳費生的錄取?！?/p>
被扼殺的未來
在富力足球學院，恩赫爾克斯發(fā)現(xiàn)，他的球員經(jīng)常要被拉出去參加一些他認為不重要的比賽。
“我們認為，那些比賽對孩子的成長沒有幫助，但他們必須要去踢，因為那對某些政績重要，他們需要成績?！倍骱諣柨怂拐f，“對我們來說，重要的是球員的成長，而非贏得比賽。”
一位富力足球學院高層告訴記者，中國足球青訓受功利問題影響，生存環(huán)境復雜。
“現(xiàn)在急功近利現(xiàn)象依然嚴重，青少年隊也要出成績，因此導致拔苗助長。很多孩子過早進行力量訓練，小腿練得很粗壯，長大就沒法練了。好好的苗子給毀了。”他說。
富力足球學院的一位中方教練告訴記者，他們學校也曾招進過早進行體能和力量訓練的孩子。起初，這些孩子優(yōu)勢很大，但幾年后，他們就明顯遇到了無法突破的技術瓶頸。
他說：“這個現(xiàn)象非常明顯。如果我的力量比你足，比你高，在訓練中就會下意識地用我的這些身體優(yōu)勢。而那些身體相對弱小的孩子會更注重腳下技術，等他們身體也發(fā)育起來了，也開始練力量了，技術優(yōu)勢一下就體現(xiàn)出來了。小孩子過早練力量的后果很糟糕。這在中國很普遍，大家都看到了，就是不愿意改變?！?/p>
他認為，青訓階段強要成績，未來就難出成績。功利思維、政績行為一直在扼殺中國足球的未來。“就像我們荷蘭教練說的那樣，青訓的目的是培養(yǎng)球員，而非要求比賽的名次。青訓球隊的比賽成績根本就不重要，不應該成為考核標準。如果把它列入考核標準，和政績掛鉤，就會出問題?！彼f。
記者問凱伯斯：在荷蘭阿賈克斯足校，孩子是否練力量。他說：“我們一般在孩子16、17歲以后開始練力量，那時他們身體基本長成了。如果過早進行力量訓練，可能會影響孩子身體發(fā)育?！?/p>
在富力足球學院工作的荷蘭教練應該感到慶幸，因為他們有個具有先進足球理念的合作伙伴——校長洪友強。
“我對成績沒有要求，這點我和外教的理念比較一致。青訓不僅僅是為了培養(yǎng)球員，也是培養(yǎng)健全的人。不能僅僅為了成績，就不顧及其他了?！彼f。
洪友強說，富力足球學院大約有20%的孩子將來能夠成為職業(yè)球員。剩下的孩子還是要走特招上大學的道路，他很為這些孩子的學業(yè)著急。
他說：“我們現(xiàn)在比賽很多，這是好事，但對學習影響太大了。有些年齡段的球隊要打客場比賽，一去一回需要三天時間，回來還要休息。至于那些入選國少、國青和全明星隊的，就更麻煩了。我們現(xiàn)在高一、高二的孩子學習欲望很強，但確實沒時間啊。找時間上文化課，對他們來說近乎奢望?！?/p>
過早進行力量訓練，正在毀掉孩子的足球未來；比賽太多，賽制不夠合理，文化課教育缺失，正在毀掉孩子的學業(yè)未來。洪友強呼吁有關方面對此予以重視，盡快出臺解決辦法。
（責任編輯：梁艷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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